“人道我居城市里,我疑身在萬山中。”
姑蘇,這個自大禹時代流傳至今的名字,我覺得更貼近蘇州這座城市的氣質風韻,因為她就像一位穿越歷史文化長廊沐風涉水、披花拂柳而來的古典江南女子。
吳儂軟語,千嬌百媚,柔情似水,人們常用這些詞來形容這位江南女子??墒聦嵣?,我卻無法找到一個更為貼切的詞來描述這位女子。我認為最經典的江南女子應當出自蘇州這等水光繚繞、脂粉錦繡之地,因江南女子如水,而蘇州即是枕水而生的城市。
蘇州是一座適合做夢的城市。她是帶有魂骨的城市,那股魂骨千年不散,自帶靈氣,那靈氣,像沉香點燃后逸出的香,靜淡得很,可不知不覺中充盈了你的鼻息,神思、肺腑,心驀地沉下來,像一塊水晶落入了湖底,通透得很,腦中的喧囂頓時停住了。在這里,我看的不是景,游的也不是園,這些目的都不再重要,而是一腳踏入此地,便如精魂附體般,心中猶如放置五弦琴,叮叮咚咚自彈成曲。
白日里坐在河邊的青石凳上,心無旁騖,別無他事,默默望著遠處船家搖櫓靠近,漣漪一圈一圈蕩開,目光隨波瀾探入記憶深處,回到了在夏日戲水打鬧的懵懂童年,無畏無懼,爛漫天真。
日過中天,小河里瀲滟的水光便明晃晃映得人臉亮堂起來,一掃陰霾與沉滓,一路行走,行不盡那古色古香的平江路,仿佛可以一直就這樣走下去。迎面有風,柳條披拂一地,花樹搖曳,枝葉翕動,光影的游移似乎也變的恍惚起來,那樣不真實,仿佛是走入了午后一個沉沉的夢里,心卻是恬靜的。
夜里枕著小河潺潺的水聲入睡,夢入古人夜宴,平江河兩岸琉璃燈火,煙柳畫橋,羌管簫鼓,緩凝絲竹、慢度新曲。蘇州自古以來便是繁華風流之地,唐宋元明清……白居易、范仲淹、唐伯虎、馮夢龍、葉圣陶、顧頡剛、顧廷龍、洪昀、賽金花……多少風花雪月,多少風流人物,皆化作了土,轉頭空,憶江南,錦繡江山,到如今,只不過,“六朝碧臺散作塵,剩九重門里萬古冷。”
蘇州多橋。杜荀鶴在詩中寫道:“君到姑蘇間,人家皆枕河。故宮閑地少,水巷小橋多。”古舊的橋梁一座連一座,將明月、云彩、岸邊花樹、人影分成無數個,燈籠燭光綽約,石板蒼痕點點,襯著這柳樹的碧,木槿的粉,絲綢的光潤……似乎只有工筆畫才描得出這份流麗新致。
如果說橋是蘇州的脈搏,那么園林便是蘇州的心臟,蘇州園林的美含蓄內斂,是傳統的中國古典美,是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仕女,有朦朧疏離之感,假山疊嶂,軒窗拱門,亭臺樓榭,楹聯書畫……或隱于花木繁盛之中,或隱于重重門窗之后,或隱于柳暗花明深深。歌中在唱:“一朝山水一朝臣,一片園林一片聲,留園清風過,吹盡薄脂粉。……驚夢游園喜相逢,曲罷唯恐是夢中。”
蘇州是適合大隱隱于市的城市,因為她的心臟有山野之意。蘇州園林早已名揚天下,那春色爛漫、姹紫嫣紅是關不住的,自然不會被荒廢,留園、拙政園、獅子林中有無數現代柳夢梅、杜麗娘游園,著漢服儒衣,環佩結纓,人面花容相照,紅簇翠鮮,真是那如花美眷,似水流年,才不空自付與那韶光賤呢。姑蘇春晚。陌上花開,可緩緩歸矣。
有的城市適合對月把酒,淺酌幾杯,而蘇州則適宜紅爐煮茶,小話軒窗。茶濃淡隨意,意蘊已足,只逢知己二三便成一景。
在小客棧的閣樓里飲茶,竹簾外風云變色,天色漸暗,夜雨欲來之勢,凄凄晚風傳遞來雨絲潤濕草木的氣息,令人一掃心中焦躁之氣,杯中茶仿佛帶了一點清寂之味,聽雨點敲打窗扉,室內幽暗,在外面世事如風雨瀟瀟之際能安坐于此與友人相坐無言,靜靜飲茶,心中忽生欣慰歡喜。滿城風絮姑蘇雨,點滴聲里話平生。
蘇州有種恍如隔世的氣質,我仿佛忘了自己來自哪里,來做什么,但這都已經不重要,在這我儼然成為身著旗袍,悠然走過小巷里弄、小橋流水的江南女子,我仿佛前世來過,或者前世我就在這兒,也許曾著霓裳環云佩撐一把紙傘打這經過。姑蘇行,夢江南,一枕梨花雪,冷香入夢來。不知有多少人在此舉頭癡望過那輪照遍姑蘇的明月,從古至今,從來到去。
拍照、閑逛、看書、畫畫、發呆,每一個動作都可以定格在悠長的慢鏡頭里,黃昏里,你看著光線一點一點從那柳樹縫隙間、那細碎的聲響中暗下去,那一重又一重古橋隱匿了斑駁的疤痕,路邊的茶館點心鋪手工作坊們籠罩了一層溫情脈脈的光暈,斜斜幾柄明黃色的店旗安靜地在微風中搖曳起落,一天就這樣過去了,可一點也不覺得著急,因為賺到了喧囂都市難得的奢侈。
隔了多少舊夢依稀,天光云影,小橋、曲巷,流水,古井,長廊,老屋仍然掩不住昔日榮光,茶坊、香行、手工作坊、古玩鋪,飾品店、一爿衣店、伏羲琴館、明堂旅社、魚米紀、洪登記、“吳苑深處”評彈茶館等一帶店面商鋪傍水而開,風雅與世俗交融,豐富了這悲欣交集的市井生活,你既可以聆聽到悠久的歷史回聲,也可以感受到新鮮與復古,傳統與現代,滄桑與年輕,在這里,你會期待一場暮色中的小雨,期待一縷唐風宋韻的琴音,期待一次靈魂深處的相遇。
人生若只如初見,何事秋風悲畫扇。初見應當是世間最美好的事,彼時月明風清、花好月圓,一切才剛剛開始。我喜歡這個詞,我喜歡這里,喜歡我與蘇州的初相見。